別跟屏風山過不去(下) - 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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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2

山陰

照慣例我帶頭賴床，不過大家總是很有自知之明，在適當時間醒來整裝出發。

山路平緩腰繞，崩壁和高繞總是出現得突然，我也逐漸學會擁有泰山崩於前而
色不沮的氣度，但在崩壁上的談笑風生中，我的尾音仍是顫抖的。

早上八點，太陽仍被擋在巨大山體背後，山徑在最後溪瀑後爽快地直上鑽入屏
風山背上陰冷的鬱鬱樹海。不需要熱血沸騰的直衝向上，或許以緩慢的步伐踩
穩樹木賴以生長的土壤，才能和他們一起吐納。看著口中呼出的霧白水氣，我
常想像他們會被帶到什麼地方，投奔雲海，或飄入湍急的立霧溪，或是某年某
日在地球另一頭安靜落下的細雪。

轉進鐵杉林，依然是無盡陡上。遠方的雪山山脈和北二段被林木切割成一格一
格幻燈片，讓我不時回頭顧盼，翻找稜脈上熟悉的突起。回望同伴，在鐵杉巨
人腳下，每個人都顯得很渺小。

雲上

一上稜陽光普照，奇萊東稜疊嶂近在眼前，東方遼闊的雲海正靜悄悄的一點一
點吞沒群山。大家的活力在那瞬間彷彿都回來了，像是脫離海溝的小魚，精神
百倍地在透光的溫暖箭竹海洋裡游泳。儘管如此，這份活力沒有用來一鼓作氣
奔向不遠的屏風基點，反而是倒在溫暖草原做著攀登北壁與東稜的白日夢。

基點周圍樹林環繞，無展望，但它如屏障般拔地而起的山容博得了百岳與九嶂
的名號。我們沒停留太久，各自拍完做作照和帥氣宣傳照後，撤回陽光燦爛的
草原上午餐。

從崖邊展望點向西眺望，蒼狗正愉悅地啃食著雪山山脈，我哀嘆無緣一睹雪山
西南稜，卻也不禁慶幸最初的雪劍計畫沒有得逞。沿著山稜往南方直視，奇萊
北壁如尖刃劃破藍天一隅，西來的厚重雲系頻頻拍擊這堵兇險障礙而潰散流離。

看著I. T.在草原上對著雲掠奇萊北壁取景，突然覺得攝影像是一種柔性狩獵，
專注且細膩地緊捉住白駒過隙，大概是此般認真模樣太帥氣，吸引了眾多路過
山友情不自禁駐足搭訕他（但後來發現其實大家有興趣的是他的相機）。此時，
我和kuku卻是悠閒的躺在草原上，讓四周飽和的色彩在眼底緻密地成像。

回到三岔路附近的草原，回望無明和中央尖，雲霧蒸騰的模樣居然有點像是吞
雲吐霧的大小油坑。望著東來的無邊無際雲海，立霧溪岸巑岏的中級山已全然
隱沒，只剩奇萊東稜三雄峙立，各自獨立於雲端，彷彿是另一個封閉、孤獨的
世界。站在屏風稜上的我看不見隔著雲海相對的彼岸，I. T.口中懷念的雲上蠻
荒是什麼模樣，只能留待遙遠未來的某日用或許不再年輕的身體去驗證。

在三岔遇到元智隊，沒想到他們居然誘惑I. T.同行上北壁，幸好I. T.有情有
義，不為北壁及可愛隊員所動（但說不定是因為害怕他的個人裝備慘遭我們下
毒手）。下長崩壁時，發現合歡山腰也攢聚了雲海，我們彷彿正要穿越森林，
潛入雲海底層。嘗試想像從合歡眺望，黑沉沉的屏風山脊正逐漸被雲層簇擁，
像一道露於海上的鯨背。

夜宴

通過讓我髒字與哀嚎連連的長陡下，回到秋天氣息氤氳的溪谷。看著溪水與清
潭倒映一汪天光，我們卸下背包與滿身燥熱，坐在溪畔石頭休息。沒有人多發
一語。當下的悠閒寧靜，讓往夜幕方向傾斜的時針停止了運轉。

坐在營地，一邊料理，一邊依然彼此抱怨著一個人的糧食難買、鍋爐重複攜帶，
不過，多虧某隊唯一爐頭的轉接頭遺失事件，讓我稍微能理直氣壯，不再被絕
情的同伴一路追打。我捧著逐漸失溫的濃湯，不自覺懷念起今年初在玉山為了
完成豪華菜單的兵馬倥傯。「我要喝一口你的濃湯。」I. T.打斷我的恍神。
「你們要不要吃我的油飯？雖然不是很好吃。」「不會啊，超好吃的。我愛油
飯，太感動了！」在油飯的餘香中，忽然覺得各自煮食彼此分享也滿有趣的。

營地上方侷限的天空中，無數星星從遙遠的太古時代凝視我們。「那顆是天津
四，位於天鵝座，天鵝座被暱稱為北十字，它就在銀河中游泳，那條淡淡的霧
氣就是銀河。」我憑著殘破的天體辨識能力向kuku說明。身旁的高手I. T.按捺
不住，帶我們從秋季的飛馬、仙女遨遊到逐漸升起的金牛、御夫。我和高手又
細數起梅西爾星體，欲罷不能地回憶各自的昔日觀測經驗；kuku終於一睹緣慳
一面的M31 Andromenda星系，興奮不已。

我想起了十年前初次看到星雲星團的自己，那些雀躍的笑語恍如隔世。我不知
怎麼重新擁抱初次搜尋星體或是造訪山林的興奮，只知道所有當下的及追憶的
感動，能讓我在一貫輾轉難眠的高山夜晚做個好夢。

闃靜中，我們的帳篷透著微微的暖光，和滿天燦爛繁星陪伴著山中人語至另一
個更深沈的夜。

Day 3

下山的步伐本該是輕快，但屏風山絕不讓人太俐落地跟它告別。每一天都有漫
長的上坡考驗，對我而言，還多了崩壁關卡。

發抖走過隨時像是要崩落的一步踩點，我如釋重負回到最初的涉溪處。環視扛
著雲霧而不見稜線的山壁，我告訴自己，只剩最後兩百多公尺的爬升，就能回
到卯木山腰的合歡埡口了。

Bill Bryson說過：「當那些穿迷彩裝的傢伙大談特談他們在野外幹的好事時，
我也不用覺得自己渺小。我也想小小神氣一下，以堅毅眼神望著遠方，然後用
低沉的鼻音說：〝是啊，我在森林裡撇過條！〞」(註)

若是兩年半前，登屏風山對我的意義可能僅限於多增一顆百岳山頭，並和其他
朋友一同抱怨臭罵一日或二日登屏風的疲憊與難纏。

何必跟屏風山過不去。

緩步陡上間，看著kuku的背影，耳畔傳來熟悉的盪氣迴腸的台語老歌。
回望帶著耳機聽流行歌曲的I. T.，似乎正隨著旋律有韻律地低吟輕唱。
我決定唱起自己的歌，告別這座在我登山地圖裡不隨時光荏苒而褪色模糊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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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原文為：When guys in camouflage pants and hunting hats sat around in
the Four Aces Diner talking about fearsome things done out-of-doors,
I would no longer have to feel like such a cupcake. I wanted a little
of that swagger that comes with being able to gaze at a far horizon
through eyes of chipped granite and say with a slow, manly sniff,
“Yeah, I’ve sh** in the woo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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