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島避難所日記 - 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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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一想到避難所，腦中可能浮現民眾蓋著可憐毛毯，
窩在鬧烘烘又沒有暖氣的中小學體育館。

我待的避難所卻沒有這麼克難，它原本是市公所辦公室，地上鋪著舒服的地毯，
廁所沒有停水，電力持續供應，電視24小時播放著NHK傳來的最新災後消息，
三餐一到還有人發放飯團、礦泉水和香蕉，關於這點我已經相當感激了。

當時避難所裡約有五、六百人吧。
依照我的田野調查和理性判斷，
大家幾乎都是偶然地來到此地，被地震困住回不了家的民眾，
其中又以和我一樣的東京居民最多。

有許多拖著行李箱來出差的西裝男、有背著滑雪裝備的女子團體、也有很多阿公阿媽，
大家為了各種不同的原因跑來福島，卻又因為相同的原因共睡一個屋簷下，
只是突然間誰也沒有心情去聊天交誼或認識彼此，大家都默默地看著書或勉強自己睡覺。
好久沒有過這種團體生活，不分男女老幼全都睡在同一張地板上……
這才突然發現原來世界上有好多人會打鼾。

關於必須睡在避難所無法回家這件事，儘管相當意外，我心裡並沒有太多驚訝，
多虧之前印度旅行的磨練，現在再荒謬的人生處境對我來說都是一塊蛋糕。

當大家都躲到溫暖舒適的會議室的地板上，我理所當然地睡在走道上，
毛毯數量有限，先讓給老弱婦孺要緊，我蓋著一件羽絨外套就瀟灑地睡著了，

雖然有人好心提供厚紙板，
但是我覺得睡在厚紙板上會有種真的以為自己是個遊民的錯覺，
所以我謝絕使用。


印度夜行火車上又髒又臭的走道我都睡過了，
當時連剪票員和賣奶茶的小販從我身上跨過去，我都還醒不來，
這個有暖氣的房間和這軟綿綿的地毯，跟印度的三等車廂比起來已經是總統套房了。

只是整夜餘震不斷，大家都常常被嚇醒。
只要一發生地震，電視裡就會播放著恐怖的警報音效。
一天有十次餘震並不誇張，而我每次都擔心這棟高樓大廈會不會隨著地震突然倒塌。
看著我面前一臉疲倦表情的阿公阿媽，都已經活到這把年紀了，
還必須被迫要年輕人一起睡在地板上，真的很不忍心。

大家的眼神都很空洞，表情一個比一個茫然，
突然覺得這樣的場景好熟悉，是不是曾經在哪裡經歷過？
那種空氣中的無奈感和無力感，彷彿是……軍隊的翻版。
每個人看起來都好像對未來感到無比茫然的待退老兵 。
看著海嘯影片和核能電廠報導，沒有人笑得出來。
彷彿目前為止生命裡所經歷過的所有快樂回憶都暫時消失了……

有好幾個人跟我一樣常常看著地圖出神，並且用筆在上面作記號，
我想應該心裡正在盤算著如何逃出這個避難所吧。

我聽說有人試著搭計程車到福島縣界，
越過縣境轉搭沒有停駛的電車回東京，聽起來像越獄風雲一樣，

據說光是計程車費大概要花二十萬日幣吧！
如果是二十萬的話，我可以繼續忍受在這裡白吃白喝也沒關係。

能夠睡覺還算幸福，暫時可以忘卻地震所帶來的恐怖現實，
睡覺以外的清醒時光真的很難熬。
我們唯一能作的幾件事情，不外乎走到類似大學宿舍交誼廳的地方看著NHK，
努力地躺在床上（其實是地板）翻來覆去，慢慢習慣每小時來一次的餘震。

天空萬里無雲，卻沒有人想出去。
首先因為地震的緣故電梯停開，上下樓都必須爬六、七層樓，你會先喘死。
即使你勉強逃到了外頭，除了便利商店沒有任何商店營業，
便利商店裡所有糧食幾乎都被搶購一空，有一種世界末日即將來臨的恐慌感。
地震後的這座城，彷彿是個只存在於科幻小說或恐怖片裡的鬼城。

聽說地震當天，大東京地區的地鐵全部癱瘓，
有些人必須走好幾十公里的路才能回家，但我卻很羨慕他們，
因為不管走幾個小時，至少他們還有家可以回去，
而我卻身在三百多公里以外的福島縣的某個避難所，不知道交通何時才能恢復，
大家都在安全的東京！全世界只有我在福島！
想要回去卻回不去的感覺，真的很糟！



地震發生後，台灣的親朋好友們立即透過各種聯繫管道知道我是否平安，包括我媽！

當我在避難所排隊用公共電話打回台灣時，
電話中我當然沒辦法坦白地告訴她我當時的遭遇：

「媽，我現在在福島的避難所，這裡的核能電廠好像爆炸了，
交通完全中斷，我暫時回不去東京了！」（台語）

我猜她一定會胃痛或崩潰。

我在話筒前假裝鎮定，努力發揮我最好最純熟的演技：

「那個地震是發生在東北地區，跟我們東京沒什麼太大關係！
我在這裡沒事，安啦！」（台語）

一如往常的油腔滑調，完全沒被識破！

我的老媽和所有親戚們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我當時人在福島！
這可能是我有史以來說過最大的謊，也是我這輩子做過最孝順的事情吧。


★

難民生活第48小時。

清晨睡夢中，公佈欄上突然發佈了一個消息：
從今天開始，福島機場將有臨時班機飛回東京。

當時我仍在睡覺，隱約感覺空氣中有許多人在議論紛紛，
不久之後，走道上就聽到許多拖著行李匆忙地離開的腳步聲。
等我一睜開眼睛，發現這個避難所已經只剩下一百多人不到了！
留下來的人，幾乎都是沒錢買機票，被篩選過後的窮人。

我是其中之一。

在避難所的這段期間，唯一的打發時間方式就是用手機看臉書。
這是地震期間我和外界聯繫的唯一工具，也可以說是臉書助我一臂之力回到東京。
因為有位相當熟悉飛機航班和機票訂購的日本朋友透過臉書連絡到我：

「你明天就搭下午○點○分的全日空臨時班機回東京吧！
我已經透過特殊管道劃好機位，也幫你刷好卡，錢的問題你先不必擔心。
現在你只要負責自己想辦法找交通工具到福島機場，然後平安搭上那班飛機回來東京。」

在我甚至還沒搞清楚狀況之前，他已經擅作主張幫我訂好機票，
這使我突然慌張了起來。

福島飛東京的單程機票面額是￥２００００，
而我的全身上下財產只有￥１９１５０！

假如等到JR電車恢復通車，我的青春18車票不需要再花半毛錢，
但是卻有可能要等上好幾個星期或一個月。

當然除了錢之外，我會如此猶豫的原因是：
這是我的青春18鐵道之旅啊，用搭飛機作結尾讓人好不甘心啊！
連我自己都覺得這種精神潔癖真的很要不得……

我在臉書上問了朋友們：

「我到底要等待不知何時才會開通的零円電車，
還是立刻搭二万円飛機離開這裡？」


我的朋友們的熱情回應們超乎我的想像，每個人都幾乎異口同聲地說：

「求求你，搭飛機回來！」
「拜託，你趕快搭飛機，錢我幫你出。」
「無論如何你一定要選後者！看在我面子上！」
「這種緊急情況，兩萬円一點也不貴好嗎？就算二十萬円我也覺得便宜！」

我感到很迷惘。

午夜十一點，我打了一通電話給東京的室友，她率性地說：
「拜託！你躲在避難所這段期間，已經可以在東京打工把機票錢都賺回來了，還不快點滾
回來！」
「GET YOUR ASS BACK TO TOKYO NOW！」

房東在旁邊淘氣地一搭一唱：
「不要理他啦！我猜 他只不過想多體驗一下避難所生活罷了……」
這一句話敲醒了我，所以我決定回來了。

福島和東京，原來搭飛機只要三十分鐘。

當我踏上羽田機場的土地時，一切感覺好不真實，
我回來了，東北所經歷的一切感覺都是夢。
但地震是真真實實地發生了，沒有辦法搭乘時光機去阻止一切。
該說我命大逃過一劫？還是帶賽？我到現在都搞不清楚。

我知道我會活著離開避難所，將來把這件事一五一十地寫在日記上。
但是我卻不能白目地拿著相機在避難所裡到處亂拍，
所以只好請大家發揮想像力，自行想像避難所畫面。

唯一拍攝下來的，是某天被分配到的伙食。
那是證明我曾經被迫住過這裡的證據。

在這個什麼都要錢的國家，很久沒有吃到免費的食物了。
不知道這是納稅人的稅金還是善心人士提供？是哪個日本媽媽用溫暖的雙手包的？

總之，我很感謝有這麼多朋友關心我，
也很感謝命運的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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