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路10/ 武裝部招待所 - 自助旅行
By Joe
at 2013-01-22T2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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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武裝部招待所
http://giraffehead0722.pixnet.net/blog/post/48310132 (圖文版)
嚴格來說我不算是個相信命運或緣份的人,但旅行卻總是動搖我對它們不置可否
的態度。它像是一條不止息的河,有時驚濤駭浪,有時平靜到難以察覺它的流動,
簡直難以捉摸。我的旅行通常只在主流上順水行舟,但卻無法對支流視而不見,
相較於主流的可預測性,支流帶了點騷動神經的神祕感。它將通往何處?又會在
哪裡停泊?
到達下一站嘉峪關之前,我在火車上和幾位暑期出遊的青年們聊開來,並吸引了
周圍的乘客側耳旁聽。他們很喜歡關於台灣的話題,尤其是電視劇和流行偶像,
當然也有人喜歡聊台海關係、中國歷史等,把孫中山、蔣經國等人物都搬出來了,
可惜我對歷史一竅不通。
這群青年在酒泉下車,只留下一位和我同路的女孩一起往更西挺進。女孩的名字
叫做楊丹,個頭不高,紮著馬尾,身上沒有多餘的修飾,我還記得她因為戴著牙
套所以發音有些黏糊。她說她住在玉門市,一開始我以為是「吹風不度玉門關」
的那個玉門,後來才知道玉門曾經是個因鑽油而興起的城市,但現在沒落了。楊丹
口中的那個沒落的礦城給了我無限的想像,她越是說玉門已經人去樓空,我就越是
在意。
「我從來沒有看過油井,很想看看。是不是有很多大型的機械的那種?」
「是阿,我們那裡的山上有一間老公廟,從那裡可以看見整片礦區。」
楊丹家裡是開招待所的,一聽到招待所三個字,便讓我想起在蘭州苦尋住宿的過程。
我把那過程告訴她,但她卻信誓旦旦地說沒這回事,「外國人不能住,但台灣人沒
問題的。」她這一保證,我的旅行又偏離航道,划向支流了。我原本應該停在嘉峪
關的,而不是三十公里外的玉門,然而此刻竟身在楊丹叔叔的私家車裡吹著熏風,
看著乾巴巴的戈壁中不停閃過的電塔,那些電塔延伸的盡頭,就是玉門市。
大約半小時後,私家車駛進一個規模不大但規劃整齊的社區,井然有序的道路用圓
環銜接,車子繞過幾個圓環後轉進一個院子。
「到了,這就是我家,裡面有幾條狗,對陌生人很凶,你怕狗嗎?」
「有拴起來嗎?」
楊丹說有,我說那就不怕。
我們一下車,楊丹的父親便前來迎接,同樣是個個子不高但笑容和藹的先生,他穿著
藍色的工作服,看起來像採礦制服。四方形的庭院裡其中一角拴了兩隻不知品種的
黑狗,身形巨大如熊,一見我便齜牙狂吠。對邊的另一角拴了四隻羊,正安靜地低
著頭吃草,整個畫面有點不太協調。這時院子裡衝出另一隻動物,是楊丹心愛的寵物,
一隻名叫酷兒的吉娃娃,同樣「狗小鬼大」地對著我做出攻擊的姿態。
這間招待所是由昔日給解放軍住的武裝部所改建的,名字非常乾脆就叫做「武裝部
招待所」。說改建或許不太恰當,因為裡頭的擺設幾乎都是當時留下來的,一樓大廳
的牆上掛著一幅「民兵訓練基地管理規定」,院子的圍牆和建築外牆還留有斗大的
精神標語。
來這裡之前楊丹一直為我做心理建設,她擔心我嫌這地方破舊,但她的擔心根本是
多餘的,我根本超喜歡這個地方,喜歡到在屋子裡大呼小叫。她放下自己的行李後
帶著我去房間,我們經過樓梯間寬大的儀容鏡,順著老舊卻光亮扶手來到二樓,
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條長廊,長廊上的第一間是廁所,接著以「班」為單位,
一班、二班、三班依序下去,旁邊的窗台擺了幾盆植物,呼應著陽光的朝氣,這畫面
令我想起了小學奔跑的長廊,但又說不清哪裡不同。
我的房間在盡頭的四班,楊丹開了門後把鑰匙交給我,其實我不需要鑰匙,因為
只有我一個房客。這個房間像小學教室一樣寬敞,中間擺了一張大床,床兩邊各有
一張充當梳粧櫃的木製辦公桌,剩下的空間裡散落的幾張舊椅子和板凳,每一件家
具都是舊的,但舊的恰到好處。不曉得他們刻意保留抑或懶得更動罷了,但對我來
說這裡簡直處處驚奇。楊丹看我如此興奮總算是放心了,她說:「你沒來之前,
我還不知道我家這麼有趣。」
「我喜歡看舊東西,尤其那些不被時代淘汰的樣式,現在依然好看。在台灣很多人
搶著要,可以賣到好價錢的。」我回答。
正當我對留宿於此充滿期待時,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回到一樓櫃檯,我把台胞證
交給楊丹的爸爸,他來回翻了幾次,好像在確認是否漏看了什麼,然後說:「這證
件號碼對不上,無法登記阿。」沒有登記就住宿,被查到可是要罰錢的。我們三人
商討了好一會兒,雖然我心裡覺得只是一個晚上應該沒這麼倒楣,但始終開不了口。
楊丹他們一家子都是老實人,我不想為難他們,於是我們決定去公安局試試看。
實際走在街上,才真正嗅到這社區的冷清氣味,一路上幾乎沒有行人,車子也不見
幾輛,連公安局看起來也病厭厭的,比較像是被遺棄的賣場。擺設簡單的辦公室裡
坐著一位女警官,楊丹把我們的來意告訴她,不過對方的權限似乎不夠高,於是她
拿起電話撥打給另一位警官,並揮手示意要我們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等。
不久後,另一位年紀較大的男警官回來了,他向我要了台胞證,像楊丹的爸爸一樣
來回翻了好久,這時旁邊的女警官也湊了上來,來看這本首度出現在玉門市的綠皮
小冊子。
警官問:「台灣來的阿,台北嗎?」
我點點頭。
「歡迎歡迎,我們玉門小地方,不樣台北那麼熱鬧,你怎麼會來這裡?」
於是我把火車上遇見楊丹,到來這裡的經過簡單重複一次。當時我以為警官是真的
歡迎我,因為他是面帶笑容把那些話說完的,後來才知道那根本是客套話,因為他
接下來的其中一個問題便是:「你覺得社會主義好?還是資本主義好?」我跟本不
知道怎麼回答,難道我回答社會主義好,就能夠留下來嗎?
結束一些例行性問題,警官忽然收起笑容對我說:「張先生,麻煩你到外面等著,
我有些事要跟楊丹說。」我看了一下楊丹,確認她不會有問題,才放心走了出去。
等待的過程雖然只有幾分鐘,但足夠讓我把好的、壞的可能想過一遍,我寧願假設
警官願意給個方便,又礙於大剌剌地有失嚴正形象,所以才要我迴避。不過當我看
見楊丹紅著眼睛走出來,一切就了然於心了。
「警官說不行,要你到嘉峪關玉找旅館住。他還說晚上要來查房,查到了後果自負。」
其實來公安局的路上我就覺得誠實不會有好結果了,雖然失望,但我更擔心被無辜
牽連的楊丹,到底警官跟她說了些什麼,才讓她哭著出來,我到最後還是什麼都不
知道。原本欣喜的氣氛瞬間變了調,竟然和小鎮蕭條的氣氛更為契合。一路上楊丹
苦著臉不發一語,我試著不停說話掩飾失望,但表情是誠實的,有時候我討厭它這
麼誠實。
「對不起,事情變成這樣。」楊丹說。
「請妳不要自責,是我自己說要來的,帶來麻煩是我。既然這樣,趁天黑以前我們
趕快去看鑽油井吧,看完還得趕回去嘉峪關呢。」我假裝若無其事地回答。
我們在圓環邊等了一會,才攔到一輛偶而經過的廂型車,這個城市早已沒有大眾
運輸了,只剩下這種私營巴士,車上載了僅存無幾的穿著制服的工人,沿著筆直的
上坡到了盡頭,在老公廟前卸下所有乘客。這間老公廟守依舊護著昔日風光的城市,
站在它所倚建的邊坡上能看見後面隱藏的整片山谷,那是我看過最壯觀卻最荒涼的
景色了。第一眼,會以為這裡是澳洲中心的峽谷,但若細看,會發現岩壁上留下了
許多排列整齊,開鑿過的坑,某些坑附近仍停有大型機具,因為距離的關係,人造
鐵橋、機械和廠房看起像都是模型玩具。
望著這片風景,我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好像說什麼都不對。
接近黃昏時分的玉門市更顯蕭瑟,連空氣也轉為冰冷。我們或許錯過了最後一班下
山的車,只好順著下坡走回招待所,順便把沿路錯過的風景看過一遍,雖說是風景,
其實只是被人拋下的成群的樓房,這些樓房本來是員工宿舍,現已人去樓空,只剩
下破碎的玻璃窗戶和褪色的牆面,我不敢想像晚上會變得多麼陰森。
「楊丹,妳聽過『破窗效應』嘛?」
「沒有,那是什麼?」
「大概是說一棟房子如果有一扇窗戶破了而沒有人修理它,那麼剩下的窗戶總有一天
也會被更多人變本加厲地破壞掉,就像眼前這些房子一樣。」
我也不知道自己幹嘛說這個,只是突然想到。
回招待所後我趕緊上二樓取回行李,天就快要黑了,夜晚趕路比較麻煩。因為從玉門
回嘉峪關的公交車要等到隔天早上,於是楊丹的爸爸打電話請熟識的出租車司機來
接我。他們排站在門口目送,楊丹依然一臉愧咎,酷兒依然不明事理地對我吠叫,
兩隻黑狗大概已經確認過我的身分,並不對我特別在意。
離別前我對楊丹說:「真的很開心能夠來到這裡,這會是我旅行中最難忘的事之一。」
就這樣,我沿著旅行的支流又划向主流,回到的嘉峪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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