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玉山後方的脊稜走去(南峰‧東小南山) - 健行

三點，鬧鐘鈴聲無力地敲打溫暖國度的銅牆鐵壁，Ｈ小姐翻身下床，只剩我
們三個沒用的傢伙還把執拗窩在睡袋裡。「他應該是急著去上廁所吧。」我心
想。但十分鐘後出門一看，Ｈ已經快把水燒好了。

皓月倚在山邊，把通往南峰的路照亮；月明星稀的夜空中，冬季大橢圓已升
起，熒惑守著牛眼畢宿五。畢宿五，Aldebaran，追隨者之意，緊緊跟隨著
Pleiades(昴宿星團)。追隨某些人登山的荒誕日子已經遠颺八方，但我心中仍
有某個尚未實現的執著，以虛無的萬有引力牽繫著遺憾與懷念。

四點，山屋一空，社會隊伍也同時出發。板友Ｃ勇猛地擔任前鋒，把整支雜
牌隊伍速度控制得相當好。走在平緩的稜線，鈦白的月光施展伸長魔法，讓眼
前的三叉峰與南峰更巨大了一些。通往南玉山的岔路在黝黑的碎石裡悄然沈沒，
直上三叉峰的山徑彷彿是巨龍吐信。向右望去，能看見遠方豐饒平原上散落的
燈火，我們本該也是安睡中的島嶼子民，此刻卻如百鬼夜行，懸著燐火遊蕩在
冰冷孤絕山脊。

夜裡的岩溝碎石坡還算好走，但有數次遲疑與試探，腳下飛沙走石，很難不
擔心回程的軟腳。登上三叉峰後是另一個世界，東方泛起熟柿紅，啟明鎮守在
秀馬稜上，引領日升。循稜蹣跚，走過Ｖ型下繞路，赭金微光詩化了馬不停蹄
的疲倦，指引我們攀上南峰頸間。

直登南峰的路跡不明確（或者應該說非常明確，因為到處都是路），我們便
繞至四岔路口，仰望南峰與周圍山脈，逐漸被曙光喚醒而退去黑色的睡衣。踩
著更不安定的碎石向上，再腰繞岩峰，傳言中的九十度岩壁出現在眼前。岩壁
上早已漆上指示箭頭，走近一看，踩點也頗多，上攀不是件困難的事。

登頂南峰時，旭日由馬博橫斷的稜上躍升，把玉山巍巍的影子投映在西方鉛
藍雲海上，主東峰與東小南、南二的流金色澤橫掃了所剩不多的記憶卡空間。
我總期盼能以不同角度近距離眺望主峰，不只是瞻仰被之字路紋身的岩峰。六
月底因腰傷放棄後四峰，七月底單日遊玉主時望著南峰興嘆，數日後在關山上
和懸念的後四峰道早時，認定已是緣慳一面，沒料到一時興起總是帶來意外的
旅程，例如之前初登高山時的一日單攻桃山池有，一個禮拜前才搶到的排雲，
實驗奇蹟似成功後抽身直奔的羊頭。

下山不如想像中困難，流沙般的碎石坡才是我的惡夢，拿著雙杖，只差兩塊
腳板就能順勢以滑雪之姿下山。在四岔路口告別特地從美國飛回來拜訪主峰的
Ｄ，我們繼續走向東小南山。這一公里的路平緩親切，雖然偶有分歧但目標清
楚。鈷藍晴空下，眼前是南二段山列與關山向陽碎稜，終點的東小南山在日光
下閃耀，山風捎來召喚，催化我們毫不遲疑向前的步伐。

東小南回望南峰，仍氣勢磅礡，有哪個方位南峰看起來是不險的嗎？我不禁
同情杜鵑與圓柏這麼奮力攀爬，多數只能伏在肩上喘息。細數南二段山頭，玉
穗、雲峰、南雙頭、轆轆、塔芬尖，希望不會很久之後才能拜訪他們。把八寶
粥奉給山神（雖然最後全進了我的肚子），我祈求能有更多貼近山林的歲月。

儘管陽光和煦，山風涼爽，我沒忘要和午後雷雨競逐下山這件事，逸樂了半
小時後便動身折返。小南山和南玉山這兩個迷人的反派角色用綠盈盈的草坡誘
惑容易動搖的我，南峰碎石坡上岩灰與灌木綠交織成簡單卻美麗的圖騰也讓人
心醉，於是腳步再也快不起來（其實是累了的藉口吧）。來時擔心的碎石坡在
白晝並不可怕，沒有太多猶豫就走到了南玉山岔路，揮別一路同行、之後要轉
戰南玉山的板友Ｃ，我們漫步返回山屋。此時Ｄ已經走在通往最高峰的路上，
不知在彳亍間逐漸實現願望時的心情，是否和我兩年前一樣。

舒服地曬著太陽，頭上頂著無垠的藍，圓峰是個世外桃源。很希望Ｈ能輕吟
那年宛如天籟的抒情歌，也許Ｙ會坐在圓峰屋頂上，吹奏著毫不生疏的口琴。
總是要等到已經不是少年，才會拼命想做年少時做的事，但我知道某些逝去的
時光，絕對不是被狠狠蓋上「時效」後就無法追溯。

我背起行囊，走上圓峰肩稜，拍張照片後就朝排雲走去。排雲被森林簇擁，
綠茫茫山脊背後，千萬股匯聚的泉水挖蝕成陳有蘭溪谷，接盛豪雨過後山林流
下的泥淚。西前峰寬宏地讓主線步道纏繫腰身，聆聽數萬旅人的氣喘吁吁或談
笑風生，或豪氣干雲。

走在拉開了主峰線熙攘的圓峰步道，時間和腳步一樣緩慢推移，蒼狗在低空
中游渡遼闊的孤寂。

我知道相聚之後終將以各自的步伐走向九垓八埏，也許會如我和朋友Ｋ在早
夏的灣坑頭告別後，從此參商兩隔；也許會如我和Ｙ多年不見以後，在前往三
貂嶺的電車上驚訝地相遇。我們總能聽見森濤鳥囀的召喚，望見水澤草原的豐
盈，而不辭辛勞穿越千山萬水。而我總會記得，那天晴空萬里，在某個山頭上，
看見某個背影往山脊延伸的遠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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