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之間-卡莉女神廟的兩千盧比 - 印度
By Linda
at 2010-09-22T0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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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熱陽光融化一切,白花花的街道液化如牛油乳白朦朧而不真實,是個典型的印度中
午,加爾各答承受不了悶熱的重量,緩慢、流滯及嗜眠。斜倚在床上,半夢半醒間看到一
個人影衝進廁所,接著滑入無知覺狀態。煙味如蛇鑽進鼻孔,絲絲吐信,我醒來,野上屈
膝坐在床上一吸一吐。
「你今早去哪了?」我懶懶的問。他今天起得格外早,在清晨我醒來時已不知去向。
野上吐一口煙,迷濛頹廢的將鄰床的煙灰缸拿來,捻了捻剩末尾熒熒火星的煙,瞬間散放
一朵灰花,接著起身坐在床沿,裸著的結實上身微傾向我。炙午陽光放肆,潑灑一圈一圈
光斑在床、在地、在他光滑的背,往上游移至頭部發散一輪朦朧的光暈。
「我和朋友去廟,有羊,喀擦!」為了形象化有限的單字,他一邊發出咩咩聲,一隻
手做刀鋒狀做勢劈向他修長的頸。
「什麼廟!」聽到殺羊,精神都來了,我興奮的問。
「卡莉。卡--莉。」怕我聽不懂他的英語,野上講得很慢,就算只有兩個字。原來是
卡莉女神廟。野上繼續往下說「回來,然後…。」一時詞窮。
「噗,噗~噗,噗~」他突然用口做出不明聲響,手在屁股處比劃像朵花開合如禪。原
來拉肚子了,雖然很可憐,我仍笑得東倒西歪。隔著一張床,只要比我早起就會買早餐一
起吃,愛抽菸,愛哈哈大笑又長得像隻極俊秀狐狸的日本人野上卓哉,在加爾各答待了四
個月後,終於去參觀了卡莉女神廟,並毫無關聯的在同一天開始拉肚子。
「卡莉女神廟在哪裡?宿舍裡的日本人今天去看殺羊。你有看過嗎?」我問。到了茶
攤,卡索已經在那邊了。 卡索就是與印義混血的勞爾在小茶攤同天初識的那位有著美麗
又淘氣的眼睛,皮膚深褐的印度男孩。
「當然有看過,不就是活羊被砍頭,然後血一直流,要很早起才看的到。唔,妳想去
啊。但是妳不能一個人去那邊。我可以找一天帶你去,妳不要一個人去。」卡索微微皺眉
。
「為什麼?不就是殺羊嗎?那不過是間廟,坐地鐵到那一站,然後再走一小段路就到了
,不是嗎﹖」
「小姐,這裡可是印度,不是你的國家。如果你真的想去,找一天我帶妳去。」卡索
很認真的又說一遍,就算是很認真,嘴角依然帶著頑皮的笑意,茶攤老闆不說話,微微笑
煮著茶。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完全領悟卡索看似漫不經心下最最真摯的善良、體貼、
誠實及重承諾。跟我遇見的很多印度人不同,一旦我說想去哪個地方看看,卡索會看著我
,嘴角一挑,似乎是隨口答應:「好啊!下次我帶妳去。」而那個"下次"一定會成真,
他總會在某天閒聊中提起:「上次不是說想要去那邊嗎?明天有空我帶妳去。」當時我尚
未熟悉卡索看似玩笑實則認真的特質,終究忽略他的警告。
隔天上午,我踏著輕快的步伐獨自出發。
千百年前,在個星空透澈的夜,一位虔誠的卡莉奉獻者走向當時還是叢林的胡格里河
畔,溫暖濕潤的空氣微顫岸草的芬芳,墨藍流動如緞的河面跳躍點點銀白,他虔誠匍匐,
口中念禱,掬起源自聖河的河水準備啜飲,滌淨內在的雜念及隨之而來的幽冥。忽然,他
瞥見草叢間透著微弱的光,便趨身探看光源,是塊形如人類腳趾的石頭發著螢光,旁邊陪
伴著濕婆的象徵物林伽(Lingam-柱狀物,象徵陽器及性)。於是,荒涼幽暗的叢林河畔成
了光明聖地。
已不再是傳說中靜謐的叢林,黃土漫飛的大路兩旁是低矮破舊的房舍,最高不過兩層
樓,歪七扭八,頗有抽象畫的風味。一開始是一般喧鬧的市集,破敗的蜂巢般一格格散亂
擁擠的攤子,而後,就是兩排花海,黃土路兩旁的小攤、店面綻放艷紅繽紛的紅花,及一
包包的祭品。阿克巴大帝曾說:「一切宗教都有光,而光總帶有或多或少的陰影。」宗教
有趨性,在印度,這種趨性是極端,光與影以廟宇為中心,呈同心圓狀縮聚,越來越明亮
的光與越來越存粹的暗,衝擊著、碰撞著、激盪著。最善與最惡,最潔淨與最汙穢,最虔
誠與最無神論者在信仰中心相斥抗衡,卻又無比和諧。古老的印度某部分已徹底死去,包
括歷史的印度及政治的印度,文化上、政治上慣於被征服者統治的印度,獨立後在歐美自
由價值觀的衝擊下迷失而茫然,唯有宗教上的印度,深沉厚重吐納,一如往常在每一個印
度遭受重大變動的歷史時刻,幾乎分解支離之時,以亙古不變的光凝聚這個脆弱而迷失的
國度,直到走出一條路。但也是因為它的亙古不變的傳承,使印度在應當變動的時刻動彈
不得。
我好像又迷路了,人潮洶湧,一位和我身高相當,穿著長袍,頭纏著酒紅色像甜甜圈
的頭巾,有著八字鬍的瘦小印度伯伯,神不知鬼不覺的湊到我身邊。
「要去卡莉女神廟嗎? 我可以當你的嚮導。」我注意到男子齒間的煙垢和滿臉皺紋,
卻掩不住眼裡的精明。
「真的嗎? 要多少錢?」
「噢!不不,我不收你的錢,或許,嗯。或許一些些,你想給多少就多少,隨喜嘛。
」他戲劇化的搖頭晃腦,搓著雙手。於是我犯下了在印度的大忌,跟著一個陌生人走,而
且是會講英文的印度男子。
戴著紅色甜甜圈頭巾的伯伯就這樣走在我前面,兩隻瘦削的短腿擺動飛快,不知何時
他身旁多了一位面容嚴肅的高大的年輕人。
「今天早上有殺羊嗎?」我一心想著這件事。
「很早就殺完了,一天一次,然後被殺的羊就會被分給窮人吃。」他放慢腳步等我跟
上,一邊說明著。
「噢,我好想看喔!那,我可以吃羊肉嗎?」我有些失望,不死心的問了一個有點愚蠢
的問題。
到了一間陰暗的小舖子,看不出來是在賣什麼東西,櫥窗裡放著堆成金字塔狀的祭祀
甜奶餅,可是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糕餅店。印度伯伯領著我往店舖更深的陰暗處走去,水泥
地上擺著一個小神龕,紅色蠟燭火影忽明忽滅。
「現在,請妳把鞋子脫掉。」伯伯指著一處不知道是入口還是出口的門階,那裏已經
擺了幾雙鞋子。有幾雙明顯是外國旅客最常穿的運動涼鞋。我不想把腳弄髒,還是不情願
的脫鞋。接著,他指示我轉向小神龕,手放在我頭上喃喃念了幾句,拿出一個水瓢,用手
沾了沾水從我頭頂灑下,再從牆角的麻布袋拿出一把紅花,叫我拿著。
「你應該買個供奉卡莉女神的祭品,這裡有很多種。有200盧比,500盧比,一千元盧
比。」不是應該,言下之意是一定得買。當時生嫩的我,沒有任何旅行的經驗值,完全不
清楚現在是什麼情況—待宰羔羊模式。沒有人一開始旅行就是熟練的。無數次的驚慌失措
、識人不明、錯過巴士、隨身重要物品被偷被搶或遺失、迷路在語言不通之偏遠地帶、水
或食物在長途跋涉中不足而失溫缺水…等,女性或許還要加上一條--性騷擾,在各式各樣
的措手不及中,旅人的心智肉體被外界大量的衝擊,每一次的疲倦沮喪緊繃軟弱過去後,
更加強壯警醒,因為克服的能力成了身心的一部分,應該是說,外界逼迫著旅人一定要去
克服,這是種強迫的生存學習,逼迫出潛能,包括發展出我們原先沒有的那一部分,那些
經驗、人事物,會成為潛意識及直覺,一旦再次遭遇類似的狀況,不需思考就以本能做出
最適當的判斷及反應。
於是,我買了200盧比、所謂的最便宜,一包四四方方的甜餅,一把紅花與兩根蠟燭
,外加我一個喋喋不休的印度伯伯以及一直跟在他身邊的高大沉默的年輕人。然後,我又
被領著往外走,赤著腳。
「你看,這是血,被殺的羊的血。」我被領到廟裡一處因人潮眾多而略顯狹小的空地
,地上除了濃郁的紅,還有髒濁的黑泥,不知道是不是臨死前脫糞。陽光大了起來,小空
地的紅磚吸熱而灼人,我的赤腳開始無法貼在地面,只好一邊換腳站一邊努力保持平衡,
身旁的人推推擠擠,深怕一個顛簸,就踏到混著鮮血及糞便的一地泥濘。
「妳知道為什麼要殺羊用鮮血祭祀卡莉女神嗎?」想當然爾,我搖搖頭,邊盯著身邊
穿著涼鞋的觀光客,雖說要入境隨俗,可是我還是想穿鞋。
「印度有三大主神,大梵天Brahma是保護神,毗濕奴Vishnu是守護神,濕婆Shiva是
破壞神。」印度伯伯搖頭晃腦的說,一面對於我的無知顯得頗開心。「濕婆的太太是雪山
女神。在遠古有個與惡魔的大戰爭,選雪山女神就化身為卡莉女神,也是破壞力很強大的
,於是戰爭就在她的幫助下打贏了。」
「因為卡莉女神喜歡鮮血,所以就以殺羊的鮮血祭祀來讓她開心,然後佈施羊肉給窮
人吃。」當時的我尚未有做功課的習慣,心生許多疑問,為什麼雪山女神會變成卡莉女神
呢?為什麼不能就以雪山女神本人作戰就好了,她不也是神嗎,多一個化身意義何在?最
大的神不是梵天嗎,那為什麼說濕婆的力量最強大呢?要祭祀一個"破壞"的神不是很奇
怪嗎?
印度伯伯講話時不停搖頭晃腦,我的目光總會不自覺的被他晃阿晃的紅色甜甜圈頭巾
吸引。無意識的嗯嗯阿阿回答他的問句,其實沒注意他講些什麼。
「現在,你搖鈴。」我緊緊握著紅花的雙手,已經有點濕濡,面前就是聖物林伽—黑
色柱狀物,掛著血紅色緞帶。我搖了搖鈴,嗡嗡鳴響一圈圈擴開。
「現在,你把紅花丟下去。」紅花已被我捏的半爛,花瓣疲倦的冒出一點一點的咖啡
,微微滲出汁液,混著我的手汗,腳底發燙,就在此時,我站在巨大黑色的卡莉女神雕像
面全,三只炯炯黑白分明的眼睛,鮮紅的舌吐得老長。黏成一坨發軟的紅花被我丟了下去
,投入一片壯觀的紅花海,代表無數女子的祈求與心願。
我有些疲倦了,紅色甜甜圈頭巾又晃動了起來,面前是正方形的水池,裡面一片碧綠
。
「這是卡莉女神洗澡的水池,裡面有魚。」幾隻火柴棒大小的魚在池邊虛弱的擺動。
「妳幾歲?」冷不防毫無相關的問句冒了出來。「19歲。」
「我女兒20歲,她念了大學,我花錢讓她上了大學,她現在要結婚,我花錢要讓她結
婚。」紅色甜甜圈一晃一晃著,我有些頭昏,正午了,陽光昏花,平時這時候的我躺在宿
舍床上,頭頂電扇送著涼風。
「現在,妳要捐獻,奉獻給卡莉女神,施設給貧窮的人。」出現一本破爛的小簿子「
你看,有各國善良的人捐錢。」本子上有三欄,一欄國籍,一欄姓名,一欄金錢數目。
「嗯,我要捐多少?」我說出了令我這趟旅行最後悔的一句話,尤其在這個頭昏判斷
力喪失的時刻。
「嗯,三千好了。」
「三千!??我只有兩千。」雖然我看到本子上有人只寫著50。
「這邊有提款機,或許,你可以去提款機,一定有提款卡的,這裡可以領外國的錢。
」他甜膩的說,這可好不容易遇到了一隻蠢極的大肥羊。這隻蠢極的大肥羊掏出了兩千盧
比。
「我沒有用國外提領的功能,而且我沒有錢了。」我展示空空如也的錢包。
「那外面有提款機。」不死心又再問了一遍。直到確認再也榨不出什麼錢了,紅色頭
巾一顛一顛的領著我往回走,他身旁那位一直沉默的年輕人,有些憐憫的望著我。這時候
累壞了的我仍感受不到什麼。
直到走回黑暗的小舖子,穿回我的涼鞋,錢包空了,手中卻只多了一包小甜餅及掌心
黏膩的汁液,我突然清醒過來,兩千兩百塊,可以在印度過半個月哪,我意識到,被騙了
!第一次,但絕不是最後一次。
好強大的一陣痛楚,但這只是開始。直到這時候,我才第一次真真切切的體驗到另一
種人,兩千盧比的喪失只是表面,我被強迫奪去了以往深深堅信不移、處世的磐石,人與
人之間最基本的信任。之前,在印度我只感到不安及無安全感,並沒有人試圖粉碎我對人
性的”信任”--蓄意爭取信任來達到利益上的目的,奪去並粉碎那塊對人的信任。對於乞
丐的乞討或路邊男子的搭訕,侵略式的騷擾,我只感到憤怒及不耐,但這一次,是懊惱及
更深的一層微微滲血的黑暗,一種我叫不出名字的情緒,而那層黑暗,再往後一次又一次
的信任破碎,逐漸浮出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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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Edward Lewis
at 2010-09-26T15:08
at 2010-09-26T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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