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之間-僅僅是活著〈走開!離我遠一點!〉 - 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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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拐回聖德街，準備去牛津書店平息激動的心情，我想，我的臉一定比大便還臭
。

「你要去哪裡?坐車，我可以帶妳去，30盧比。」

自從司機大叔幫我招攬這個臉型方正，有一頭鳥窩髮的人力車伕帶我去仁愛修會後，
他只要一見到我，便扛起粗重的木頭把手，拉著嘎吱作響的人力車，亦步亦趨跟著，不停
問:「要去哪裡?坐車，30盧比。」而我也總是笑笑回答「不用了，我要去的地方很近，用
走的就行了。」

跳針似的，他還是會繼續說「那坐車，30盧比。」我也笑笑又回覆一次，然後快步將
他甩開。這件事每天都會發生，因為每個人力車伕都有固定的休憩地點，而此人的休憩地
點就是在瑪利亞旅館一出門的右手邊。

在加爾各答，有超過3萬個人力車伕，每天肩頭滲著細細密密的汗珠，細實的肌肉再
黝黑的膚下寫實的一鼓一動，烈日下、雨天中，弓著背，大力噴著鼻息，拉著沉重的車，
來來回回穿梭，在他們身上，我總有希臘被諸神懲罰，在幽冥地獄日復一日推著巨石的悲
劇人物薛西弗斯的錯覺；然而，他們卻是被貧窮懲罰，沉重的不是車，是生命，而生命巨
石滾落的山峰則是印度。
　　
　　許多人力車伕來自印度東北的比哈爾邦—全印度公認最窮的地域之一，也是婆羅門與
賤民互鬥最激烈的地方。人力車伕一天可以賺100~150 盧比，其中20盧比要付車子租借費
用，有時候被警察截停在禁止通行的街頭，就得付75或更多盧比，除此之外，還要寄錢回
家鄉。車伕們晚上睡在街頭、人力車中或是住在稱為dera-每個月100盧比的廉價宿舍。近
幾年他們的處境愈發艱困，政府打算全面性禁止這個行業，越來越多路段也不允許通行。

「不用，我只是要去很近的書店。」

「妳可以坐車，30盧比。」鬼打牆的迴圈又開始。

「我想要走路去就好了，我喜歡走路。」頭低低不想看他，我快步往前走。

「30盧比，坐車。」他腳步也加快。

「你不要一直跟著我!我-不-要-坐-車!我只要走路!我-想-要-走-路！」胸口一陣失
控的滾燙，我突然停下，狠狠的瞪他，兩手一面瘋狂揮舞一面大叫。

然後又朝他跨了一步，兇惡咆哮著「不要再跟著我!走開!離我遠一點!」

他也停下腳步，回望我，靜靜的，一副可憐樣，眼中似乎含著水光盈盈。我將稍早
所受到小乞丐的悶氣一併算上，報復的快感滿溢，憤怒的洪流一發不可收拾。

「走開!走開!離-我-遠-一-點!」

「聽到沒!她叫你離她遠一點。」旁邊轟然爆出笑聲，是同屬一群的車伕，他們吃吃
的笑，怪腔怪調的學我吼叫「離-我-遠-一-點!聽到沒!哈哈哈!」真是齣好戲。

帶著發洩完的舒暢，我轉回原本的行進方向，將剛剛被我恣肆傾倒怒火的瘦小男子視
為即將破碎的渺小泡泡，繼續前行。我再也不覺得自己是錯的，不覺得自己的咆哮、戲劇
式的憤怒是粗魯無禮野蠻的表現，在這瘋狂的世界，是非對錯渾沌不明。我覺得自己無所
畏懼，有一些力量可以去抗衡那些動搖心智的紛擾外在。我學會了自我分離及忽視。

　　往後一次又一次的咆哮中，一個冷靜透明的我自始自終旁觀著那個發瘋似的醜惡女孩
張牙舞爪，為了驅逐無法以理性解決的處境，順道宣洩在異國生活的壓力，喪失理智成為
最合邏輯的一件事，我知道該在哪句咆哮，在哪段該怒目相視輔以恫嚇手勢已達到最好的
效果，收放自如；而倒臥的乞丐、祈求的眼光，看到卻也沒看到，感受不到一絲憐憫，平
靜如無風湖面，對於那些擾亂我安寧者如人力車伕及拉我衣裳的乞丐，不再回應，也不再
禮貌性微笑，狠狠把衣角抽回，就算對方跌個吃屎哭天搶地也不管，印度不就是那麼一回
事?貧窮不就是那麼一回事?不學會漠然及非理性，只能在這樣張力十足的國度被過度刺激
坐以待斃，如青蛙腓腸肌通電實驗，被不間歇的強大電流通過而強直，我絕對無法在印度
當德雷莎修女，很多時候，反倒是冷酷且帶著獸性的。

幾天後，我成了在藍天咖啡館前被乞丐姐妹花纏住的外國人，她們小小身軀蘊含驚人
的拉扯力量，實在走不開，極冷靜的，我拿出錢包，恰巧剩兩枚硬幣，一人一個，她們放
手了，其中一個突然指著她手中的硬幣，再指指旁邊小女孩的，比著五及一。

「一．」她出聲了，比比自己，指指對方：「五。」我恍然大悟，我給了她一毛硬幣
卻給了旁邊女孩五毛，她是在向我理論，眼神無畏帶著理直氣壯。

「妳自己去跟她分，我不管。妳們自己去換零錢分。」突然，我只覺得想笑及無比輕
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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